杜运燮尚在西南联大念书时所创作的名篇<滇缅公路>被朱自清带入课堂上点 评,表示这是“实在需要地值得一篇‘现代史诗’”,并由此提出“现代史诗”
的期待与召唤。认为,在这样的诗中“不缺少‘诗素’,不缺少‘温暖’,不缺 少爱国心”。(朱自清,1996:42)可见杜运燮沉浸在现代性的熏陶里的同时,
也拥有现实思维的触觉。
杜运燮作为一位身兼马来西亚与中国出身及成长背景的诗人,曾经参军又曾 被下放,生活经验不可谓不丰富。正因如此,杜运燮的叙事诗在他的所有诗作当 中是具有一定分量的。杜运燮擅长“咏史”、说故事,在叙事的当儿亦把现代派 写作技巧运用得非常纯熟,同时也能融合古典文学的韵味。
叙事,顾名思义即是说故事。一个精彩的故事,除了有丰富的故事内容或者 题材以外,故事如何叙述亦是相当重要的环节。前者指涉叙事的内容;后者指涉 叙事的形式与技巧。乔纳森·卡勒提出,叙事学的一个基本前提是叙事包含双重 结构:被告知的层面(故事)与讲诉层面(话语)。(安德鲁、尼古拉,2007: 54)因此,叙事的解构基本建立在“故事”(story)与“话语”(discourse)
两者的深入探悉,即叙事的内容以及叙事的手法。
叙事学与结构主义思潮有着密切的关系,结构主义将文学视为一个具有内在 规律、自成一体的自足的符号系统,注重其内部各组成成分之间的关系。(申丹,
2004:4)因此,叙事学也被归类为对文本内部较为关注的研究方法。因学术派 系的分界,俄国形式主义主张叙事研究应从“故事”(内容)与“情节”(技巧)
40 下手;法国结构主义则主张从“故事”与“话语”(表达形式)下手。相比于情 节,话语的内涵会更宽泛一些,“热奈特的‘话语’包括作者添加到故事上去的 所有特征,尤其是时间序列的改变,人物意识的呈现,以及叙述者与故事和读者 之间的关系”。(Wallace Martin. 2009: 102)因此,用话语这个概念会更能概括 杜运燮这类融合现实与现代技巧为一体的诗人风格。
法国结构主义叙述学家热奈特提出了“三分法”,在“故事”与“话语”的 基础内容下,再提出“叙述行为”这一范畴。(申丹,2004:18) “叙述行为”
也即产生话语的行为或者过程。当然,叙事学在结构主义的浪潮中趋向成熟,该 理论的具体内容仍强调以结构为主。然而,笔者却认为,在文学的研究中,除了 从内容、技巧等方面以外,还应结合文本细读以及作者背景、历史背景等相关范 围进行整体性的研究,方能对杜运燮的诗歌进行针对式的论述。
本章节在叙事学的主要基础之上,结合作者本身的出身背景及经验、历史大 环境、文本细读等各要素进行探讨。本章主要分三个层次,即论述杜运燮叙事诗 的叙述内容;论述杜运燮叙事诗的叙述形式;论述杜运燮叙事诗的叙述动作。
41 第一节 杜运燮的历史叙事
游友基尝言:“30 年代向左转的奥登关注现实,已非完全的现代主义,杜诗 现代主义的基点正是这种‘粉红色诗群’的现代主义,它与现实主义在精神上有相 通之处,杜将其与现实主义结合,不仅表现出对现实生活的一般性关切,而且与时 代脉搏共同跳跃,注意表现重大社会事件与问题”(游友基,1997b:60)可见,
杜运燮现代诗歌里头参杂的现实主义色彩,构成了其诗歌的重要特色。
杜运燮早期书写战争的诗歌颇多,由于他的参战背景,因此,其诗直接或间接 的反映出他在参战过程中所目睹的战争真实境况。再加上杜运燮对人和环境的细腻 思考,从微细细节捕捉各种讯息,再将其投射到诗歌里头,即形成了现代结合现实 手法的书写模式和诗歌特色。由此,首先要剖析的,就是杜运燮关于战争的诗歌,
一种 40 年代史诗式的歌咏。
关于杜运燮的历史叙事,蒋登科在其著作《九叶诗人论稿》写道:“在九叶诗 人中,杜运燮是写作以战争为题材的诗歌最多的一位。”(蒋登科,2006:56)主 要也是因为杜运燮参战的背景,同时也因为他细腻的观察,为社会发声的使命感。
因此,杜运燮的历史叙事,可称为杜氏的“史诗”书写。
“史诗”也称“英雄诗”,最基本的定义乃是:长篇叙事体诗歌,主题庄重,
风格典雅,集中描写以自身行动决定整个部落、民族或人类命运的英雄或近似神明 的人物。(艾布拉姆斯,2009:153)当然,笔者所提出的杜运燮的“史诗”无法 跟《伊里亚特》、《失乐园》等堪称永垂不朽的史诗相提并论。文学批评家乔 治·卢卡契把反应资本主义时期社会现实的所有小说一律称为“市民史诗”(艾布
42 拉姆斯,2009:157)因此,笔者也借用“史诗”这个术语,置入杜诗里头,认为 诗人所书写的反应现实社会历史或民族命运之诗,乃称作杜氏“史诗”。
杜运燮的诗作,内容丰富,若谈及诗人对于历史的深刻书写,首先联想到的,
肯定是诗人在印度参战的那段岁月所写之诗。战争,最真实的面貌,当呈现在最 前线的人们面前——战士;感受最深刻的,当属战争第一层面的受害者——百姓。
除了这两重视角以外,杜运燮的历史诗里还有一个特别的视角,即以敌对阵营的 将士之视角作为切入点,对敌方的牺牲者表示了人文面的同情,同时也从侧面书 写了其对于战争发起者的厌恶。
〈滇缅公路〉虽非杜氏在征战期间所作,却可看作是杜氏关于历史叙事的最 早作品。〈滇缅公路〉作于 1942 年 1 月,笔者所掌握的资料显示,此诗作于昆明。
滇缅公路即连接中国云南与缅甸的通道,此公路于 1938 年开始修建,在抗日时期 为中国运送各项物资及接通外援的重要通道。滇缅公路穿过了无数山峦与江流,
途经野兽及疟蚊栖息地,承载着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当时的修路机械匮乏,靠着 约 20 万的中国劳工靠人力打造出来,为了修路而牺牲在这条公路上的劳工,不计 其数,可说是人民以血汗堆积出来的一条公路。
或许是身在昆明的西南联大,那里位于滇缅公路的要道,因此诗人更能近距 离的体会这条公路的不凡及其修路过程的艰辛险峻。在〈滇缅公路〉里头,修路 的劳工们是拯救国家与民族的英雄,是这些“不平凡的人,冒着饥寒与疟蚊的袭 击(营养不足,半裸体,挣扎在死亡的边沿)每天不让太阳占先,从匆促搭盖的 土穴草窠里出来,挥动起原始的锹镐,不惜仅有的血汗,一厘一分地为民族争取
43 平坦,争取自由的呼吸”(杜运燮,1984:18)。修路工人推动着大石碾子,碾 平道路,这过程全靠人力而为,往往在下坡的路势,大石碾子失去控制,许多的 劳工就魂丧在这些大石碾子之下,成为了滇缅公路的一块血般的印记。他们碾平 的不只是滇缅公路,还有民族的自由道路。
筑路工人是“不朽的化身”,他们“穿过高寿的森林,经过万千年风霜与期 待的山岭,蛮横如野兽的激流,以及神秘如地狱的疟蚊大本营”(杜运燮,1984:
18-19)为人民筑起了一条自由的道路。公路“像风一样有力,航过绿色的原野,
蛇一样轻灵,从茂密的草木间盘上高山的背脊,飘行在云流中”(杜运燮,1984:
19)。云淡风轻的几行诗句,带出了滇缅公路的曲折险峻,不难想象,修建她的 劳工们付出了多么艰辛的血汗,才造就了这个“鹰一般敏捷,画几个优美的圆弧,
降落在箕形的溪谷,倾听村落里安息前欢愉的匆促,清烟的朦胧中洋溢着亲密的 呼唤,家庭的温暖,然后懒散地,沿着水流缓缓走向城市”的飘逸公路。诗人在 这里的写法是凌空俯瞰的方式去看滇缅公路,除了能带出滇缅公路的绵延悠长,
也能表现出诗人局外人的视角。这种居高临下的俯瞰视角,也是奥登常用的笔法。
当“路上的尘土还没大群地起来追逐,辛勤的农民因为太疲倦,肌肉还需要 松弛,牧羊的小孩正在纯洁的忘却中,城里人还在重复他们枯燥的旧梦”(杜运 燮,1984:20),筑路的工人们就已经赶在太阳起床之前,推动着大石碾子,手 执锹镐,开始了一天的作业,他们不敢稍有停滞,只因“这整个民族在等待,需 要它的负载”(杜运燮,198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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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缅公路>歌颂了筑路者的伟大和艰辛,这么一条险峻的道路,承载着民族 的一份使命感。从诗句的字里行间可见诗人一方面描写了筑路的辛劳,一方面却 也写出了“胜利在望”的民族自信心。朱自清对于杜运燮的这一首是个有很高的 评价,曾在西南联大任教期间在课堂上解析过这首诗作,后又写了<诗与建国>一 文给予评价,他认为“这里表现忍耐的勇敢,真切的快乐,表现我们‘全民族’”
(朱自清,1948:47)。这首诗歌既表现了诗人的现代派手法也表现了他对社会 现实的关怀,正如蒋登科所云:“诗人不但关注现实,而且表达了乐观向上的对 民族与现实的认识”。(蒋登科,2006:60)
唐湜认为这首诗是“书写抗战的史诗,抗战时期最好的史诗之一,为当时作 出重大牺牲的农民写的史诗,抒写‘全民抗战’的神话,而又时时以反讽作出清 醒的分析的现实史诗……”(唐湜,2003:101)
另一边厢,对于马来亚这片抚育他长大的土地,诗人常常将此种母与子的感 情化为绵绵诗句,其中较为附有历史叙事意味的当数诗人作于 1942 年的〈马来 亚〉。此诗是诗人以第三者的视角展开叙事,首先阐述马来亚是一片特天独厚的 拥有丰富天然资源,人民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然而随着外来侵略者的来到,一 切都改变了:
“当年,没有马来人到不列颠去留学;没有马来人进殖民地政府的办公厅;没 有马来人摘椰子给英国人榨油;没有马来人为白种人做苦工,被踢、骂;那时大家 都快乐,不必耕,不必流汗,果树满地生;森林里到处有肥美鸟兽等你捕擒。”
(杜运燮,198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