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文獻探討
第三節 復原、汙名、配偶
對於精神疾病患者,「復原」是很難定義的境界,因為到底誰的界定才算數?是 醫生,還是患者自己?而且隨著生活變化壓力增減,復發難以避免,病程並非全壞 轉全好的二分,而是一條上下起伏的曲線。英國心理學者艾蓮娜.朗登(2009)告 訴《獨立報》,確診時醫生告訴她:罹癌還比發瘋好,因為「癌症要治癒(cure), 比較容易。」當她發覺幻聽隱含著過往創傷,「那是第一次,精神醫療系統裡有人跟 我提到復原。在那之前,我被貼上標籤、開藥、就這樣,我的過去無足輕重,我的 未來則已經隨病葬送25。」當《獨立報》稱她為「一流的復原」,其實她仍天天經歷 幻聽,只是找到方式讓幻聽成為療癒的啟發、而非障礙。
正因「復原」的意義會隨時代、發言者觀點而異,我們對它的理解必須更廣泛 更深入,才能適切指認患者狀態的轉變,據此回應它。本節先整理幾位患者和學者 對復原的論述,大致將之分為動態論、階段論的不同主張;接著討論家屬、特別是 配偶,參與復原的歷程。
首先,動態論的復原論述,可參照澳洲思覺失調症患者Simon Champ(1998)
對自身歷程的觀察,以及美國知名精神科專家暨分析師E. Podvoll(1985)的研究,
他們皆以患者主觀世界為核心,強調復原和復發是個來來回回、彼此隱含的歷程。
英國心理學者Thornhill、Clare、和May(2004)的研究,則強調復原的論述權應交 還給患者。
Champ是精神疾病人權活動者,也是藝術家兼文采流利的作家,罹病40年來,
藉由寫日記和自己對話。他認為疾病的形貌、強度、妄想內容會隨每一次發作而改 變,如諺語說「沒有人能踏進相同的河流兩次」,同一精神疾病在同一患者身上,亦 無固定的介入策略。以他自己為例,真正的復原涉及自我概念、與他人關係的重新 定義。
關於自我概念,Champ觀察年輕時,他的自我意象完全被疾病所掌控,日常能
25 出處同註17
量耗損在正性、負性症狀裡。如此反覆相當時日,他從閱讀獲得啟發:患者是特別 敏感的個體,能夠經驗人類意識、靈性的某些面向,這是非患者所無的特權。他開 始把疾病視為一場「一個人的聖戰(one-man crusade)」、一種尊嚴和榮耀,是身分 之一而非核心認同(Champ, 1998, p. 56-57)。
關於人際關係,這位內省功力深厚的患者/作者則指出,「他人」:像病友、醫護 人員,大大影響患者如何看待自己。他感激醫護「未把自身真實強加於我,而是幫 助我探索,有什麼真實、福祉是為我而存在(Champ, 1998, p. 54)」;「對我所患疾病 的奧秘,保持開放(Champ, 1998, p. 59)」,此種賦能使患者得以自我拯救。至於病 友,Champ認為是和自己詞彙共通、苦難共感的同盟體,幫助他擁抱「莫名的新希 望」;而希望,正是復原的基底配方。他說:
和同病相憐者相遇,讓我知道自己隸屬一群「重要的少數」。看到他們忙著處理 的症狀,我自己也曾深受其擾,這帶給我希望。我能把生活、內在感受與人分 享,聽的人因曾切身經歷而了然於胸,真讓人感覺舒坦。自我感受獲得確認,
對我助益很大,病友情誼幫助我更能接納自己,也讓我對復原歷程有更寶貴的 洞見。(Champ, 1998, p. 58)
另外,美國知名精神科專家暨分析師E. Podvoll(1985),則以非常實際又饒富 詩意的方式,描述復原存在於每時每刻,甚至在患者心狂意亂的時刻:「自發性洞察 有如蒙著面的信息,躲在妄想之下,你沒認出來,它就溜走了(Podvoll, 1985, p. 83)。」
Podvoll指出,復原是件難以預測、又極其險峻的人類活動,它好比費盡千辛萬
苦從一場夢裡醒來,「帶著孩童般的敏感、以及蠢蛋對於控制狂野想法的無能,重新 回到現實世界(Podvoll, 1985, p. 71)。」復原會自然發生,但若橫遭阻撓,患者就可 能固著在精神病狀態裡,精神病狀態的拉力極大,使復原歷程充滿各種微妙的不穩 定,患者容易對之前「精神病式的興奮」產生思念(nostalgia for psychotic excitement),
復原的枯燥又容易讓人感覺無助,此時往復原靠攏便非常需要勇氣(Podvoll, 1985, p.
82),唯有患者不斷認知,是妄想讓他作出錯誤承諾,他的阻抗才會覺醒,這是切斷 疾病鎖鏈的第一步。
復原的每一步都充滿危險,Podvoll歸納出的復原要件有:規律的日常作息,這 讓患者的一天具備有意義的形式,他必須留意自身睡眠節奏、飲食習慣、如廁、盥 洗、穿著、與團隊的規則晤談。此外,他的治療師要溫暖、溫柔、有勇氣,具備基 本的好心情(basic cheerfulness),患者心智會有零星的「清醒清晰(wakeful clarity)」, 治療師要能指出每次清醒的間隔,視患者的覺察(perceptual world)為真,治療環 境亦須澄清、豐富患者的覺醒。當患者的覺察愈發被認可為真,他對妄想之外的世 界就愈感好奇、興趣,此等好奇會變成機會,有助區辨何者為真實、何者為幻象,
有時患者會突然感覺荒謬:「隨著我逐漸回歸正常心智,有時發現妄想的荒謬,讓我 不禁噗哧一笑(Podvoll, 1985, p. 85)。」更有患者表示:
盡管有時我還是會聽到聲音、看到影像,但我不會太注意它們,如同我不會太 注意我的雜念、我的夢,或他人雜感,並不會。尤有甚者,我會採取全然相反 的行動,厭惡它們曾經如此欺瞞我。我的視覺、聽覺器官或許可能依然失序,
但我的知覺可不!(Podvoll, 1985, p. 86)
英國三位心理學者Thornhill et al.(2004)則根據他們的實驗,主張復原應有不 同層次的定義:就精神疾病的判準而言,「復原」或許意味著某些症狀、或鑑別標準 的消失,患者可以重返工作,不必再吃藥;然而就患者而言,復原意味著重拾社會 功能、實現人生目標,即使症狀和藥物依然持續。三位學者對9女6男,年齡在30~
70歲間的精神疾患者進行敘說研究26,15名參與者須回答下列四個核心議題
(Thornhill et al., 2004, p. 185):
26 這15名患者共有17個診斷,分別是7個思覺失調症,2個情感思覺失調症
(Schizo-affective disorder),4個雙相情緒障礙症和躁症,2個短暫精神病症,2個憂 鬱症(2004:184)。
1.「復原」對你的意義是什麼?
2.你覺得自己從什麼狀態復原?
3.在你復原歷程的不同階段,什麼對你有幫助?什麼對你沒幫助?
4.你經歷了什麼特別的轉變?
學者讓患者自己定義復原,發現有些患者認為症狀消失、可以工作、不必用藥,
就是復原;有些則認為,復原是過著有意義的生活,不管有沒有用藥。學者們據此 主張,進入後現代(post-modern)之後,心理衛生實務若要趕上學院理論,那麼多 元聲音、多元現實都必須被聽見、被允許存在(Thornhill et al., 2004, p. 195)。這不 代表某些經驗不該被定義為「精神疾病」,而是代表了解、論述這些經驗的方式不只 一種。精神疾病的復原也一樣,允許患者以對他們個人有意義的方式講述,也是復 原的關鍵之一。
其次關於階段論,以美國俄亥俄州兩位心理學者Young與Ensing (1999)的 描述最為俐落細膩、最實用亦具代表性。他們先爬梳許多關於「復原」的文獻,發 現復原的定義經過一番演進:1970年代,復原是患者「自助意識形態(self-help ideology)」和「去機構化」(disinstitutionalization),兩者的相輔相成,由於對專業 人員不信任、加上去汙名化的浪潮興起,心理衛生機構被認為無法滿足病患所需,
社區照護隨之而起。到了1990年代,復原的定義變成:
一種極為個人且獨特的改變歷程,此人[患者〕態度、價值觀、情感和目標、技 能、角色皆獲改變。即使在疾病限制下,此人仍有能力,過著令自己滿意、充 滿希望、有所貢獻的生活,他的生命發展出一種新意義、新目標。(Young &
Ensing,1999, p.2)
Young與Ensing選擇從「心理衛生機構消費者」--亦即患者的角度,來探究復
原的意義。他們對18名精神疾病患者(6男12女,平均年齡41歲)進行研究27, 目的在辨識復原歷程的共通和基要成分,進而勾勒出一套復原模式,分初期、中期、
後期,從艱困到穩定的三階段。
●復原初期:要務為克服「被卡住」感(overcoming stuckness)。
Young與Ensing分析,這是最困難的階段,患者要能承認、接納自己生病了,
復原才能開始。然而承認自己需要幫助,意味著獨立和掌控權的失喪,失望、無助 因此是患者很典型的經驗,重新找到希望和照顧自己的慾望,則是改變的開始。此 時靈性經驗、他人和模範的啟發,至為要緊。
精神疾病患者常被認為是受邪靈侵擾,因此藥石罔效;但基督教和其他宗教的 神祇,皆是慈愛、全能的化身,於是病得愈重,轉而尋求屬靈幫助者愈多。此外,
相較於眼不可見的神,復原良好的病友是有血有肉的活人,也是活生生的激勵
(Young & Ensing,1999, p. 10)。
●復原中期:要務為失落的重新獲得,並往前行。
Young與Ensing觀察,患者一旦接受自己的失能,發展出改變、成長的慾望及
希望感,就來到復原中期。此時患者可以自我賦能,為自己的生活和復原負責,而 非將職責賴給醫護人員或照護者。他可以辨識自己獨有的復發徵兆,積極預防以減 少內在狂亂,進而控制疾病,而不是讓疾病控制他;他可以誠實地自我監控,認知 哪些是自我挫敗的行為,學著相信自己,建立關於自我和疾病的新視野。有患者這 麼表示:
若你有自信,自信具備一種穿透力,當你渾身散發著它,連別人都聞得到,你 的治療因此與眾不同。
我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活得像停格的漫畫人物。如今我可以走出去、到某個 地方,或做些事,任何事皆可!(Young & Ensing,1999, p. 13)
27 這18名參與者的診斷有:思覺失調症、憂鬱症、雙相情緒障礙症等,研究方式為7 個半結構式質性訪談及2次焦點團體,以紮根理論分析。
在此階段,患者開始可以去運動、維持適切的衛生習慣、吃睡正常生活有效率,
他也可以將想法付諸行動、與他人連結,其中以病友的連結,最有意義:「他們對彼 此提供的接納、支持,其深度是他人、他處無法辦到的(Young & Ensing,1999, p. 19)。」 尤其許多患者自覺被家庭拋棄,因此與家人、醫護連結,遠不如病友彼此來得令人 感覺撫慰;其他研究亦支持,病友連結有助降低住院率。
●復原後期:要務為達到全人福祉,活出更高功能的潛力。
來到此階段,Young與Ensing強調,患者能感受到健康、寧靜、平安--這是先 前生病狀態的相反面;甚至他們可以有更高功能,比如在靈性上充當別人的榜樣,
感覺自己被需要。他們可能也有足夠的錢可以買房:代表安定;以及買車:代表自 由。他們可以上館子、健身房、出門出國旅行、加入社團,意味他們不再被疾病所 綑綁,而是過著體面、豐富的生活。最終他們的症狀減輕,可以務實地看待疾病,
了解復發無可避免,但是可以控制。
總結來說,動態論強調復原是一種自然的發生、也是一條曲折的路徑,它存在 於每時每刻,甚至復發和用藥時刻,都潛藏可供患者檢視疾病與自我的豐富素材;
階段論則側重復原隨時間推演,患者在不同進程的核心任務、以及改變的典型。然 而,復原是否也有年紀的刻痕?換句話說,「中年」對精神疾病患有什麼特殊意義?
多數研究並未著墨於此。少了年紀的標示,彷彿精神疾病患者除了專心生病、就是 更專心治病,此番纏鬥之外,他幾乎不會經驗到年紀賦予人生的不同風貌,這是本 篇論文所質疑,意圖進一步探究的。
接下來,本節就汙名化和家屬----特別是配偶----在復原歷程中與患者的關係,
整理歐美和台灣的研究怎麼說。在精神疾病範疇,汙名化是必要了解的概念,配偶/
伴侶則是必要認識的夥伴,兩者緊密且微妙,牽動著患者處境。
美國精神醫療與人類學者J. Jenkins及社會醫療學者E. Carpenter-Song(2008), 對於患者復原至病前狀態,但仍持續被汙名化的經驗特別感興趣。他們將「汙名化」
定義為:「一種互為主體的經驗,是[患者]在文化界定的社會世界裡,在個人互動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