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研究方法
第二節 研究取向和架構
同時Geertz也強調,人類學者應知覺自己積極參與在詮釋的形成,雖不隸 屬於被研究的群體,卻沒有所謂「客觀觀察」(objective observation)這回事。「客 觀觀察」是20世紀上半,人類學界的主流研究法,倡言者為波蘭裔人類學者B.
Malinowski(1884~1942),主張研究者對研究對象/現象的觀察是疏離、客觀的;
Geertz則挑戰這個被奉行半世紀的方法論,倡議研究法應回歸現象學傳統,強調
研究者應「深度參與」在研究對象各層面的生活,這歷程產生的主觀感受會滲透 到詮釋裡。Geertz說:「若你想了解某個科學為何,首先你應該看的,不是它的 理論或發現,更不是它的衛道者說法;你應該看它的實行者怎麼做(Geertz, 1973, p. 5)。」
此外,我的訪談方式深受美國人類學者Elliot Liebow(1925~1994)所啟發。
相較於Geertz,立論撼動人文社會學界近半世紀,書寫卻晦澀難懂,Liebow一
生只出版2本書,分別是關於美國華府某街角的非裔無業男性、及華府近郊某收 容所的單身遊民婦女35,其論述之精彩、深刻流暢,不僅是暢銷經年的學術精品,
連他的研究對象都讀得懂。Liebow提到他在遊民收容所進行參與觀察時,不會 把研究問題、或事先擬好的罐頭問題,直接拿去問研究對象;他問的是「天然的、
當下情境所直接觸發,任何人在場都會自然而然提出的問題(Liebow, 1993, p.
321)。」這樣可以允許情境依其內在邏輯發展,順應研究對象、而非研究者本身 的需要,是比較理想的「行為觀察」。
我與柳樹、其妻筱倩的8次訪談,皆是非結構性,沒有預設問題,循Liebow 所提醒,讓情境允許受訪者的內在脈絡自由浮現。從2013年9月至2014年6月,
為期10個月,雖然取得錄音許可,但仍對精神疾病患者能否穩定待在研究裡感 到猶豫,我稱之為「初探期」。2015年7月,我結束在精神科專科醫院、台北市 立聯合醫院松德院區為期1年的全職實習後,確認柳樹、筱倩和我的關係並未因 中斷1年而消失,於是著手進行這篇論文,又進行4次訪談,他們也同意我使用
35 第1本是Liebow的博士論文Tally’s Corner(1966),中譯本《泰利的街角》(2009)
為群學出版;第2本是他罹癌退休後寫的Tell Them Who I Am(1993)。
之前的錄音,我稱之為「重點期」。 表3-1 訪談進程
階段 訪談日期、地點、內容、記錄方式 任務
初探期 1.9-3-2013:淡水咖啡店--初識,說明研究興趣(錄音)
2.9-10-2013:柳宅--介紹柳樹認識另一名精神疾病患者兼畫 者巢居(筆記)
3.3-6-2014:淡水咖啡店--進一步認識柳樹,取得口頭知情同 意(錄音)
4.3-9-2014:台北中山區教會--與柳樹、筱倩一同作禮拜,結 束後與筱倩午餐、訪談(錄音)
5.5-15-2014:淡水咖啡店--了解柳樹近況(錄音)
6.6-21-2014:芒草書店--參加柳樹畫展開幕座談,僅只參與 觀察,未作訪談(回憶筆記)
●觀察受訪者,也鼓勵 受訪者觀察我、及他自 己在講述疾病過程的 感受
●幫助受訪者及其妻,
了解訪談目的和需要
暫停1年 7-2014~6-2015
重點期 1.7-14-2015:柳宅--與柳樹、筱倩敘舊,說明研究進程,到
展場看個案畫作(錄音)
2.8-27-2015:淡水咖啡店--筱倩訪談(錄音) 3.9-17-2015:淡水咖啡店--柳樹訪談(錄音) 4.10-9-2015:淡水咖啡店--柳樹訪談(錄音)
●鎖定核心議題,與受 訪者、其妻交叉澄清
●觀察受訪者與其生活 環境的互動
第三節:研究倫理、嚴謹、和關係
研究進行和論文撰寫期間,我遵守下述四項倫理原則,保護柳樹和其妻筱倩、
共兩位受訪者。
一、尊重自主:受訪者事先了解論文主題、訪談目的和用途,每次訪談開始 前,我先徵得同意,再以錄音作為紀錄方式。受訪者和我簽有訪談同意書(樣本 請見附錄),了解他們在此過程的權益。二、保護隱私:論文中所有人物,包含 受訪者、醫師、每位周邊人士;以及地點:包含受訪者出入的商店、就診的醫院、
居住區域、訪談咖啡店所在,均以化名或不易被辨識、亦不損及原屬性為原則,
略作更動,僅主角出生地金門未變。三、避免傷害:論文引述的受訪者談話和相 關人事物的描述,皆經兩位閱畢、同意;受訪者基於正確性及保護他人,希望修 正之處,我均予以修正,並和他們核對到確認妥善,才作最後定稿。四、公義行 善:受訪者未從訪談獲得任何實質回饋,他們和我均懷抱助益精神疾病患者及家 屬處境、增進其福祉的期盼,進行此研究。
本論文的嚴謹度極大部分也建立在,柳樹、筱倩均讀過並確認文中對兩人的 描述及訪談引述,定稿前我根據他們的回饋,修改過某些細節;論文涉及精神病 理的部分,我也尋求一位精神科醫師進行2次、共2小時的督導,以求正確。不 過追求嚴謹和遵守倫理之間,我遭遇兩個難處,僅將我在處置過程的思考交代如 下。
首先,本論文以柳樹的主觀陳述為主要素材,他的疾病敘說必然是他依據自 己認定的時間序和事件因果鋪排而成(Bury, 2001, p. 282),身為研究者,我的責 任在聆聽、見證和詮釋,我無意引導他如何思考,遑論促成他任何形式的改變,
這是一項重要的倫理原則。撰寫過程若涉及正確性,像發病、確診、離婚、創作、
結婚的確實年分,我會與柳樹在不同場合的訪談核對、或與其妻筱倩澄清,有時 他們對同一事件會出現1~2年的記憶差距,但發生序一致,我會以主要受訪者 柳樹的說法為準。
其次,訪談涉及柳樹疾病發展和診斷的部分,由於精神病理不是我的專業,
在事先告知、並取得柳樹了解同意後,我尋求一位精神科醫師的督導。督導醫師 從柳樹病史、復原其間表現、與我的相處感受看來,指出柳樹主要診斷應為 Paranoid Schizophrenia:妄想型思覺失調,合併有憂鬱症,與柳樹告訴我的妄想 症不符。後來我將此一歧異轉達柳樹,和他討論他對自己疾病的認知,了解他最 初確診後,花了一番功夫接受醫師告知他的症狀如何稱為妄想症。對於妄想型思 覺失調,柳樹認為這項診斷增加他對自身疾病的了解,因此我在第二章的文獻探 討,將兩者並陳,尊重柳樹抱持多年的診斷對他具有特殊意義。
針對倫理議題,我還關心:身為研究者,我如何幫助柳樹穩定委身在研究裡,
直到研究結束?此處「研究」當然是執行者的用語,那些艱澀浩繁的文獻回顧、
取向架構等,只會留在我的腦袋。對柳樹來說,他唯一真正經驗到的是「關係」: 他能信任我嗎?願意和我繼續工作嗎?容許我了解他到何種程度?打算對我坦 露多少?他覺得勉強,不想說實話也不想傷害我時,怎麼辦?他對研究的想像是 什麼?如何覺得我有/沒有能力,說出那些他不知道該怎麼說的內在幽微?這種 種疑問,我很難叫柳樹回答,只能從「關係」去感受他的回應,卻是影響著「厚 描述」能否厚得精準的最大變數,因此我必須對「關係」有更謹慎的覺察。
放眼以精神疾病患者為對象的研究,個案拒訪、中途退出的比率極高,美國 精神醫療學者Jenkins與Carpenter-Song(2008),在北美某市區心衛機構招募研 究對象時,原本鎖定167名思覺失調類群個案,遭46.7%的患者拒絕,男性以
55.9%的拒訪率高過女姓的29.3%,主要理由為單純不想,沒興趣、沒時間(要
上班、寧可把時間花在別處);同意受訪的53%,則宣稱他們願意與任何人合作,
以造福他人或自己。瑞典學者Östman(2014)在該國第三大城Malmö,招募80 位重度精神疾患者參與性議題研究,進到深度訪談階段僅剩37人,接著有10人 拒訪、7人失聯,僅20人(16男4女)完成最終訪談。Östman發現,當題目觸 動患者的挫敗感,他們常以「不想講」回應(Östman, 2014, p. 342)。
個案中途以各種理由拒訪,或乾脆失聯、人間蒸發,研究者的噩夢莫此為甚。
那麼如何與受訪者維持穩定合宜的研究關係,兼顧他心理的舒適以及學術探求真 理、利益人類的需要?我從學者們給治療師的提醒,獲益良多。當然研究與治療 有別,但兩造界限的建立/維繫卻同等重要。
首先,英國心理學者Thornhill et al.(2004)建議,訪談應在受訪者熟悉的 環境進行,以降低焦慮,讓資訊更豐富。我和柳樹的訪談,常是我用手機和他確 認時間,地點由他決定,他習慣選在住過的淡水一帶咖啡店,一定比我早到、晚 走,表示咖啡店的孤獨令他自在,他會用等待的時間觀察人、畫素描,彷彿這半 天是一個藝術家典型的日常之旅。
其次,美國心理學者B. Ritzler(1981)引述Lavy討論心理治療成效,提醒 當治療師態度超然,卻要求患者進行高度自我揭露,這種不一致的處境容易觸發 患者的猜疑;倘若治療師也高度自我揭露,那麼一致的處境卻容易觸發患者的閉 鎖反應。妥善作法應是,治療師在初期應避免要求患者自我揭露,只需對他展現 真摯誠意的關心,帶著對他們故事中等程度的好奇(Ritzler, 1981, p. 720)。另一 位美國心理病理學者Grossman(2007)則提醒治療師,有妄想特質的患者較為 猜忌多疑,不容易坦露內在情感和人際困難,治療師需切記,對患者這個「人」
展現溫和、真誠正式的敬意,必須接納、而非檢核患者的不尋常信念,要讓患者 了解:另一個人會分享他們的焦慮,卻不會和別人一樣羞辱、錯待他們。有時治 療師得「後退」一點,允許人際間存在著呼吸的空間,避免面質患者,造成他過 早退出治療;但若治療師表現得過度友善,對患者而言,這裡頭隱藏著欺瞞,是 羞辱和對立的前兆,因此治療師宜保持一種舒適的距離。總之,治療師需留意,
患者的信念、自信、形象都不應受到直接挑戰,這是患者如此重要的一部分,質 疑它們對患者極其脆弱的平衡,是一大攻擊。
與柳樹的訪談過程,我並不覺得他「猜忌多疑」,反而感覺他溫和真誠、渴 望敘說也渴望被了解,可能是他復原良好,也可能是我對癲狂的好奇,正好是他 非常擅長、卻更常被親友鼓勵遺忘的過去。他偏偏忘不掉的幽微,正是我迫切尋 求的光亮,如同兩座齒輪找到契合點,促成我們的訪談很快運作起來。一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