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在我成長的路上總是缺席,家裡主要的照顧者是母親,與其說是主 要照顧者,更精確地說,應該是主要「每天可以見到面」的家長。母親在家的時 間我們幾乎很少談心、我很少真正能表達內心的感受和想法,但是,每天都能見 到她,我知道她很忙,也知道她情緒控制有困難,所以對她有著矛盾的心情,想 靠近又怕受傷害。印象中,就算父親的朋友來家裡,母親會突然生氣,毫不留情 面地讓父親難堪。我呢?小時候並不喜歡同學來家裡找我,因為擔心母親會當眾 罵我或指責我,這種場面我唯恐避之不及。
我是個觀察細膩的人,在母親身旁,看見她總是有許多憤怒,會因一點小事 就氣到跳腳,和父親吵架的場面不少,也聽過她和父親的商會一起出國,在國外 她抱怨被父親冷落,整趟旅程便故意不理他,來表達不滿,敗興而歸。我不懂這 樣有什麼好處,只覺得父親很倒楣,常常要被她的情緒所困,長大以後,發現這 不是倒楣,而是夫妻間跳著雙人舞,長年相處的結果,一個個性強勢、另一個選 擇屈就。他們夫妻倆的相處,非我的角色可以評論,不過,親職角色父親是缺席 的,而母親往往高情緒表達,都是我的成長之傷。最苦悶的在於我很想否認,卻 無法否認父母對我的影響至深,包括我怎麼看我自己、我怎麼看他人,以及我如 何知覺一件事情的看法與感受。
第一節 受傷的女兒
學了諮商以後,我才逐漸明白我從原生家庭所受的影響。或許,會有人質疑
都已經是中年,現在還談早期經驗的傷害,好似要找一個老掉牙的故事,試圖為 成年的自己做辯解?其實不然,我深信在原生家庭裡,個人因著經驗所詮釋出的 各樣信念,始終會困擾著人,除非,這些信念需要被「有意識」(從潛意識進入
到意識層面)地覺察與整理,否則終身無法免疫,難以從生命模式中脫繭而出,
可能等到斷氣之後,帶進墳墓都不會改變。
要承認我是個受傷的小孩並不容易,我的父母辛勤工作,每天供應全家溫飽,
我時常告誡自己:「不能向外人說父母的不是,因為這是不孝順的行為」,但是 成長歷程被拒絕的經驗,會產生自我懷疑;沒有被陪伴照顧的疏忽,也曾使我遭 人公開被嘲笑和出糗,我確實受了傷,有個小女孩住在我裡面,渴望被拯救、渴 望被愛。很清楚知道我的自尊受到極大的虧損,無法相信自己是重要的、是美好 的。青少年時期,在同儕圈裡,我像是活在同學背影中的一個人,站在同學身後,
讓他們的影子可以將我隱藏起來,我焦慮自己的缺點會暴露,被攤在人前放大檢 視,倒不如活在的影子裡,不被看見就不會被針對,不被針對反而比較安心。
我一直害怕他人的眼光和評價,自尊薄弱,容易相信別人的評價都是真的,
我毫無抵擋這些話語的能力,當然,也不曾為自己辯駁過,難以澄清自己不是這 樣的人。總之,我的內心世界是軟弱不堪的,早已認定自己是失敗者,很殘忍的 會不斷把自己放在比較裡,想秤一秤能力,比一比外在,想找出被肯定的可能。
問題是,自我設定是失敗者,怎能變成真正的贏家,到頭來挫敗連連,自覺不好。
終究成為自卑情結的循環,不斷羨慕別人和踐踏自己,覺得自己的生命毫無價值、
地位卑微低下,於是下了結論:「我不可能被愛,這世界上根本不會有人重視我 的存在」。
壹、家境不佳的童年
三歲前,我們全家住在政府附設的理髮部裡面,父母都是理髮師,一家六口 晚上就睡在店裡後方的一間小房,我們睡覺的地方大概兩坪,上下舖。三歲以後,
爸媽在附近買了第一間房子,20多坪的透天厝,也是起家厝,住到今日。一樓是
理髮廳,二樓和三樓閣樓是住家。當年的理髮師常有的刻板印象是「做黑的」,
被標籤為與色情掛鉤,或是被講成「馬殺雞」,幼年時期我的兄姊會因此和同學 打架作為回應、用拳頭澄清這並非事實。這確實不是事實,我們家是純正的男子 理髮廳,堪稱在地數一數二的大規模,擺放著幾張可平躺、看似氣派的理髮椅,
聘用的學徒和理髮師約有10人。印象中,客人和理髮師傅、學徒滿滿一間,忙碌 地穿梭其中,地緣之故,主要的客源大多是政府公務人員。我是做生意人的小孩,
適應能力佳,生存能力好,很懂得照顧自己。
父母從不認為自己重男輕女,但,怎麼說呢?家裡確實是哥哥們都有自己的 房間,只有我和姊姊長期同住一間,在三樓的閣樓,國中時家裡房子重新整理,
我和姊姊的閣樓房間,終於改為水泥牆面,是一間歪七扭八的大房間,而我們姊 妹倆還是住在同一間房,這也成了我的遺憾,從小就很希望有自己的房間,屬於 個人的秘密空間,可以佈置成我的天地,卻未能從願。
說到我和姊姊住的閣樓,到底有多恐怖?與其說是閣樓,更精確地說是一間 在三樓加蓋的違章建築,牆面是廉價木片裝潢,屋頂是鐵皮,天花板上常有老鼠 辦派對,「咚咚咚」是老鼠在天花板上震動的日常配樂,還記得從我家二樓走到 三樓是一條生鏽的鐵梯,走上三樓只有一顆黃色的燈泡,每天上樓都是在練膽量,
黑漆漆的一片,月光照在每個階梯上引路,讓我不致絆跌,走上三樓左側就是屋 頂,右側是我和姊姊那猶如灰姑娘的房間。我從小就怕黑、怕一個人,走上這每 天的「人生現實梯」總讓我掙扎,每逢害怕時,就想起五歲在教會學到的一首詩 歌,「有主在我船上我就不怕風浪、不怕風浪,有主在我船上我就不怕風浪,直 到愛的前方」,邊唱邊走到三樓,月光照出房間外高掛垂吊的一顆黃燈泡,我通
常忍著害怕趕緊打開開關,火速躲進房間裡,上樓回房間唱詩歌,成了我的習慣,
當年拿來壯膽非常有用。
貳、學跳舞討好娛親
從小就聽聞母親訴說我出生的故事,我是家中第四個小孩,是一個不被期待
的出生序,她三次從中部鄉下進城,到台中的醫院要墮胎,屢屢受阻,直到第三 次無法順利墮胎,她順應情勢,才決定把我生下來。小時候聽聞這個故事總讓我 對她充滿感激,謝謝她留下我的性命,我才能夠活下來,也因此我在家裡總是聽 話乖巧,希望讓她開心,我知道做家事她會很高興,我就會常常幫忙;為了讓母 親開心,小學一年級我開始學土風舞、國標舞,也讓母親能順理成章的出門,因 為父親對於母親要跳舞,並不樂見,原因我並不清楚,只知道我去學跳舞的話,
母親轉為接送的角色,她是要「帶」我去學舞,不是她「想」要學舞。後來母親 問我要不要學民族舞蹈?我知道她希望我學,所以我回了「要」,就這樣學了四 年半。事實上,我討厭跳舞,非常厭惡,最讓我討厭的不是跳舞有多疲累,拉筋 有多痛苦,而是媽媽因為店裡忙,常會忘記接我回家。有一次,我曾經一個人在 街上等了半個多小時她才出現,笑著說:「喔!我忘記來接妳」。這些等候的情景 至今歷歷在目,舞蹈班下課後,教室通常就直接關上大門,同學的父母總是準時 來接,大家跟我道別後紛紛離開,我只好一個人在人行道上來來回回地走,眼睛 睜得大大的,擔心看漏了媽媽的摩托車,心裡很是焦慮,不知道這次要等多久?
媽媽會不會又把我忘了?舞蹈班離家遠,騎摩托車要十分鐘,很難自己走回家,
每次下課後我總覺得不安,回家時間難預期。我理解爸爸媽媽的辛苦,爸爸轉行 後兩頭燒,媽媽要幫忙標工程又要開理髮店,白手起家的他們,已經竭力養活我 們。可是貪求的小孩,心裡還是會渴望,「如果能把我第一位該有多好,我也想
像同學一樣準時回家,希望有人陪」。為了讓她開心,我假裝自己很喜歡學舞,
知道她期待我穿得像個小公主,所以一直留著長髮,常常穿起洋裝。
參、生活自理的小學生
小學生活,我花了許多精神在羨慕同學,班上有一半以上的同學父母都是公
務員,每天上學前同學們大多在家吃早餐,或是父母會準備早餐讓他們帶去學校 吃,而我每天拿 20元,自己走路上學,在離家一公里遠的學校路上買吃的當早 餐。鄉下地方,沒有現在的早餐店或便利商店,唯一可以買早餐的地方是學校附 近的一家麵店,每次點碗乾麵,最幸福之處是老闆娘多放了幾根豆芽菜,讓我覺 得早餐配菜多、好豐富,可是吃完麵,匆匆跑到學校,通常都會遲到,接下來就 是被導師處罰。會被處罰好像已是常態,小學時期我每晚 11點睡覺,隔天自己 起床後準備好出門通常是早上7點,個子小的我腳程20分鐘才能到校,算一算 時間,除非早餐不吃才能躲過被罰的命運。
「低人一等」是我小學時期的自我概念,小學時我雖然留長髮,卻很少綁頭
髮,因為我不會綁,幾乎都是披頭散髮到校。小學三年級時,我被選上省政府集 體結婚的花童,母親得知這個消息後,臉上滿溢的笑容,至今我都印象深刻,她 開心我也跟著開心,我努力配合事前的排演,希望展現最好的一面讓她有面子。
這個經驗是我第一次認為自己是漂亮的、是美好的,但好景不常,這也是我最深 刻的傷害記憶之一,排演期間長達三個月,我父母都沒有陪同,典禮當天他們忙 於工作還遲到,被我視為人生最重要的場合,再次讓我覺得自己不重要、是被遺 棄的。
肆、失志的國中生活
國中、高中我都在離家兩公里內的學校就讀,騎腳踏車通勤。國中時期,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