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死之旅:踏入安寧的生死交替世界
第三節 我們同行在世界的邊緣
49
50
記得曾經數次陪伴一位末期腦癌小男孩的媽媽,這一位學齡前的男孩進入病 房時已呈現昏睡狀態,這一位男孩的年輕媽媽有著身為母親的心痛與不捨,有著 極多的眼淚和害怕,而支持著這一位媽媽終日不倦的陪伴與照顧的是:男孩些微 的身體反應。根據媽媽的說法,媽媽能從男孩的眨眼、呼吸急促否,辨識出男孩
「此時」是否意識清醒,這是我所相信的,而且還很替媽媽高興,因為,這些身 體語言、與因之而有的些微交流16,這能互動的情感,能讓病床旁的媽媽稍微安心 一些些。只是,面對媽媽不停地詢問「我的孩子,他甚麼時候會死?」媽媽的焦 慮不安、媽媽的深情難捨、媽媽的無助…,跟著媽媽的心,我也揪心了!
可能是我們的心太得靠近了,也可能是,我們同時活在「切近世界邊緣」的
「存在」中,記得的是,我一日的夢境隱喻中,訴說著一位小男孩如同氣球般的
「床頭洩氣」,與日期隱喻,以及夢醒後的猜測與猶疑不定。而在此週的病房探 視中,這一位腦癌男孩的媽媽哭訴一夢,我驚訝著,我們竟然有著類似之夢,甚 至,男孩的媽媽連可能的「大限日期」都在夢中被標註出來…,恰好與我夢中的 日期隱喻相同。我驚訝到差一點從椅子上跌落下來,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是怎麼 一回事?是我走進了媽媽的心,還是媽媽走進了我的心?當時膝下無子的我,為 何如此靠近著這一位眼前的母親?我們的世界彷若重疊著!面對著生命的摯愛即 將隨著生死之流,流向天際,那心如絞痛般的聲聲呼喚,喚著她兒,同時也喚到 我的心坎裡。原來,生死之界是如此的單薄,在人與人的真情貼近中!我此刻,
還是站在生之處、遠遠地看著死之界嗎?身為母親之愛,近如神聖之愛,而我,
是否也因領受著上蒼之眷,而開放著那敏銳而脆弱的深邃情感,讓這幽幽蕩蕩的 深情穿梭徘徊在我的內在世界?!
明知孩子的日益病沉與死亡切近的日日擔憂,讓媽媽如同走在鋼索上,彷若 一不小心就會跟著孩子一起跌落。回顧孩子的成長樣貌,看著媽媽哭紅的雙眼,
16 些微的交流:當媽媽詢問男孩「要不要喝果汁,若要喝,就眨兩下眼睛」而得到兩下眨眼的回 應時,媽媽為男孩「能聽到並回應」而十分高興。當男孩呼吸急促、滿臉脹紅時,媽媽會詢問男 孩是否疼痛,而亦能得到男孩眨眼回應,趕緊請護理師為男孩注射止痛針劑,而緩解至呼吸規律。
51
握著媽媽顫抖的雙手,一聲聲「我不要」的哀泣與斷腸,同時也紅著我的雙眼,
我無言了!
真的不知怎麼著,與日常情境之不同,病房裡的我,在心與心的交流中、在 情與情的感動中,心是這麼的敏感與脆弱。不只這一例,那幾年在安寧病房的歲 月中,我時常在夢裡,徘迴著病人或家屬的已知或未知情境,而在實際探視陪伴 中有著「依舊不知何以如此」的驚訝與靠近!雖說對象不同,但這一份「靠近」
竟讓我在人際間慢慢長出了一層薄薄的相信,藉由病人與家屬的深情、大我對我 的信任,讓歷經銀行時代已撞擊到瓦解、對人性蕩然無存的信任感,再度慢慢地 從地基開始,一磚一瓦的堆砌起來!
記得當時也曾問過自己,何以「我的熱情在病房裡」?我是對「誰」有熱情?
對末期病人?對即將失親的家屬?對死亡?還是對這一份在生死場域中「無以為 名」的「愛」?或許,是自己那一份曾被「萬箭穿心之痛」的「絕望」給層層剝 離,到「信」、「望」、「愛」之枯竭的這一份呼喚,而來此吧!
當時能給自己的答案是:因為末期病人已被層層的侵入性治療與疾病痛苦,
剝落到漸離社會,所有因社會需要的面具與假象,再也無法穿戴與把握了;其逐 日脫落的心智自我,也已經無法擁有常人的計算、心機、或權謀,而能回到人之 最初的「本真」中。而當時的我,真的也「只能夠」在這超脫善惡衡量、毫無心 機計算的世界裡,與人「心」的靠近!我與末期朋友們都因各自不同的「痛」,
而剝落了社會面相與人格面具,回到一無所有的「真」。在病房裡,我的熱情化 為「脆弱且溫柔」的真,我親愛的末期朋友們,您們收到了嗎?!
獨行中的真情相遇,信任與友情的初步建立
孤獨 只有在孤獨中 才明白 自己最深的珍藏
52
人與人的相遇 像是擦肩而過的鏡子 在鏡中 照見自己的 孓然一身 生與死的照會 像是平靜大海中的席捲大浪
在浪中 垂死掙扎 獨自浮沉
只有在孤獨中 才能與自己合一 在世界的邊緣 自由飛翔
孤獨 像是一把鎖 打開心之扉 觀看情感七彩虹 孤獨 像是一棵樹 在土壤中深根 屹立不搖
孤獨 像是一處避風港 讓暴風雨中的行船 有一個安穩的依靠 孤獨 像是關了人際交通的繁瑣 為自己開了內心的後花園
在病房外的社群世界裡,我是一位「獨行俠」!在人際中穿梭,是不依止何 處、鮮少掛勾的「獨來獨往」。安寧志工的工作擴展了我的自由度,雖然附著於 醫院內,但因為非編制內的人員,在彼此的權利義務上,只有志工倫理與機構規 範薄薄相繫!我活在社會裡,但同時也脫離了社會的面向。由於長期的獨行風格,
無意於社群活動的邀約、婉拒於志工群體的行政組織,我得到了我要的無拘束之 自由、與沉浸於生死心靈領域的滿足!在銀行時代就對「八卦」十分敏感且曾受 傷的我,志工生涯的中期之後,我真的成為「八卦終止站」!要不是八卦流到我 這兒,就流不出去了,要不然是連八卦都不曾來此,老實說,我還頂喜歡這種只 能與我「認真」的狀態。我的「獨立」需求、及「認真地」與人互動,所帶來的 好處,是幫我排除掉讓我不適應、社會面具戴久之人,但也同時讓我身邊的朋友
「少的可憐」!這是與常人(非臨終者或其家屬)的情感疏離嗎?還是我過於專 注於自己的內在需求與渴望?抑或是,那一份深植於內的難以信任、與對友情的 絕望感,讓我舉步維艱?我不介意好友「少的可憐」,相較於銀行時代全然地不
53
信任友情,一點點的真心對待,勝過多如過江鯽的「社交」情!咦〜我、友情、
信任、一點點?心中的那一座曾因防備受傷而築的高牆,再度因之而震撼動搖著!
我回頭觀看著自己,我從對友情的全無信任,到此時,開始能給出一點點的信任?
開始能擁有一點點的友情了?
是何原因,我能在常人的世界上給出一些些的信任?是何原因,我的真情,
能從自己、臨終病房之人、逐步向外展延至他人?我的信任堡壘,是如何開始砌 磚建立的?
生死之情 大我之愛 像是一把開啟閉門的鎖
輕輕開啟的 是心中飄零 獨行的棋
生死之情 大我之愛 像是一只慢慢澆灌的壺
日日灑落的 是深藏土裡 發光的子
生死之情 大我之愛 像是一道天邊七彩的虹
幽幽搭起的 是靈魂碎片間 相連的橋
我曾因生命的困頓與墜落,灑落了一地的靈魂碎片,在安寧病房中,因著大 我全然的愛與信任、因著貼近死亡的真情與感動,那慢慢拾起的,是心靈深處對 自己生命中最核心的自我信任感。信任感的崩解(解構)與重新建構,藉由這一 點一滴「愛」的澆灌,我靈魂深處的信任種子,開始慢慢地發芽、成長,再由內 而外的擴展,於是我的信任之磚,就是從安寧病房裡建立的。
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