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與我的父親
第四節 生死動盪中的父女情
生命 如同黑暗中的燭光 在風中搖曳的閃爍 照亮後的油盡燈枯
生命 如夏日蟬鳴的高唱 在歷經脫殼的蛻變 嘶聲後的曲終人散
生命 如盡攬沿途風光的列車 在四季風雨中的勇往直前 任務期滿後的終點車站
死亡 推動著生命之輪 前進著 同時
死亡 也在生命之輪 的歇腳處 等待
最後的相處:臨終陪伴
直到,爸爸往生前三日的病情再度危急,危急到當時的住院醫師開始詢問是 否要臨終插管急救時,我和家人才被棒打般的大夢初醒!病危?插管?爸爸要死 了嗎?在這之前,除了疑似肺結核外,從未得知爸爸在醫療上任何人的重病告知 呀!而且兩日前的探望,從急救中心出來時的爸爸,看起來「還好好的」呀!爸 爸的生命已面臨到是否要插管急救的「病危」?病危?這兩個字意謂著「生命大 限」的來到!我彷若受到當頭棒喝般地踉蹌,手足無措,難以接受!我再如何地 難以接受,生命大限的急迫,讓我一邊割著心、淌著血,一邊義無反顧、不想浪 費時間來追究醫療上的是否疏失,或者探究「何以如此」。我在死亡的強力迫使 下,選擇了以爸爸為主,開始了最後三天,陪伴父親臨終的最後之路。
病危?當被醫師邀請到電腦前的肺部影像攝影「告知」病情時,爸爸肺部 的嚴重積痰與嚴重鈣化,以及因年老與體弱而手術的危險性極高,無法再提供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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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治療給爸爸了,爸爸會因為肺部功能極弱與日益缺氧嚴重而死亡,在爸爸即將 在死亡的無法避免與逼近的當時,我的心,彷若也從高處直直落下!是爸爸走到 懸崖邊?還是我也走到了懸崖邊?我對從「以為不會死」到「真的很快會死」,
在「短期內」即將失去爸爸,有著極多的難以接受;我的心,被死亡如同「刀刃」
般地硬生生的「切割」著,不管我要不要,我帶著被迫切割的心,一步一步地面 對爸爸的生命將盡。
爸爸的力量:「邊界經驗」後的反身面對
而爸爸他知道嗎?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將至了嗎?他會不會也如同我一樣,痛 苦到難以接受?爸爸在醫師詢問是否要病危插管急救時,雖不全然知其詳細病情,
但已知自己的病情嚴重、以及「可能」會死。「可能」會死?是醫生未確實說明 病情?還是爸爸心中對親情的難以割捨?對死亡的難以接受?爸爸還有著甚麼樣 的期待?我們就這樣在對死亡的內心衝突中,各自走著自己「面對死亡」之路。
而真正使盡全力的撕裂之傷、與對死亡的被迫直視而無法躲避,是在爸爸往生前 的第二個夜間,妹夫獨留病房陪伴時,爸爸突然的血壓驟降、生命危急,讓雖已 簽 DNR 的醫護人員人仰馬翻的「非插管」救治,至清晨方才穩定後的爸爸看到前 來陪伴的我時,曾情緒激動與手足慌亂,有好多難以掩飾的驚嚇與恐懼,爸爸在 已困難言語下,不斷地伸手要著我的擁抱與安撫,直到我挺著懷孕七個月大的肚 子,彎下腰來擁抱與輕撫爸爸後,才穩定了爸爸的驚慌失措,讓爸爸的身體與情 緒真的放鬆下來了。但是爸爸對死亡的臨在感,因昨夜意識清楚地經歷如同「邊 界經驗」般的瀕臨死亡,讓爸爸開始轉向看著他的生命終點了。
爸爸的力量:在生死大浪中的深情之愛
記得的是,在接獲「病危通知單」後,心中帶著理智上「要如何跟爸爸說明 病危」與情感上「爸爸真的快要死了」的掙扎與焦急,一方面承受著自己裂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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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的痛苦,一方面握著爸爸的手,「病,真的好不了了」的話後,只見媽媽也握 著爸爸的手,跟爸爸說著「死了以後要放在 XXX(塔位)好不好?是夫妻合放的 塔位…」,沒有想到,爸爸也用力回握著媽媽的手,深情地看著媽媽,用力地一 直點頭…。這一份夫妻鶼鰈的深情相視與溫而有力的雙手相握,我的心,在心如 刀割的哀傷中落淚了!我看著爸爸,爸爸「真的」變了!
面對死亡,是生命中的擺盪與緩慢前進
死亡,對爸爸而言,是一生中用盡全力、費盡心思想躲避的巨大陰影,而在 真實瀕臨死亡的巨大陰霾壟罩下,爸爸變了!從數年前的拒絕旁聽生死議題,到 慢慢接受的從旁聆聽,私下還曾對媽媽透露「百年後要葬至何處」的後事交代;
從親身經歷抗日時期與死亡貼近的逃命,到年老時自己的胃癌、大姑媽的重病致 死的死亡恐懼與失落哀傷,一直到疑似肺結核的負壓病房,對死亡的極度驚恐中 而選擇以死要脅,試圖緩解對死亡的重量;就在昨日當醫師詢問 DNR22的意願時,
爸爸不想聽最差的病情、與只願意聽到妹妹的加油打氣。今晨的一度的瀕死經歷 後,爸爸在妹妹的加油打氣聲中,以「生氣地甩掉」妹妹的手的「不想聽」回應 之。爸爸在我告知「好不了」與媽媽的「後事安排」言語中,那一份真情流露的 願意與點頭,讓爸爸已從「可能」會死,走到了「一定」會死的理解,與真實生
22 Do Not Resuscitate,簡稱 DNR,不實施心肺復甦術。依據 2000 年 6 月 7 日三讀通過並公布《安 寧緩和醫療條例》第三、五、七條規定:「安寧緩和醫療」指為減輕或免除末期病人之生理、心 理及靈性痛苦,施予緩解性、支持性之醫療照護,以增進其生活品質。 「末期病人」指罹患嚴重 傷病,經醫師診斷認為不可治癒,且有醫學上之證據,近期內病程進行至死亡已不可避免者。病 患本身簽署意願書或經由家屬簽署同意書,在病人臨終、瀕死或無生命徵象時,不施予心肺復甦 術(cardiopulmonary resuscitation, CPR),包括氣管內插管、體外心臟按壓、急救藥物注射、心臟 電擊、心臟人工調頻、人工呼吸或其他救治行為。罹患末期疾病的患者有權利選擇 DNR,在病程 進展至死亡已屬不可避免時,以較有尊嚴的方式自然離開人世,免受人工維生醫療拖延時日的痛 苦(引自安寧緩和醫療條例 http://www.tho.org.tw/xms/toc/list.php?courseID=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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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的貼近!那一份雙眼凝視與雙手用力相握,讓爸爸從「逃避死亡」,開始走上 一條「面對死亡」之路了!
長期在臨終病房裡的學習,知道「面對死亡」,是一項艱鉅的挑戰與困難,
死亡的巨大與無情,會徹底地切斷所有活在生之端、會徹底地粉碎所有安全與理 所當然的擁有及相連,死亡過程的痛苦不安與死後世界的茫然未知,會加深與擴 展對死亡的害怕及無助。我害怕死亡,因為對死亡過程中,身體功能因疾病的侵 蝕、陸續停滯而導致的身體痛苦!我害怕死亡,因為死亡過程中,因重病而逐漸 遠離世界,遠離那一份對活著的熟悉與安全感的連繫、而有著失根的無依!我害 怕死亡,己身生命的逐漸凋零,彷若被迫丟置杳無人煙、乏人同行的荒漠,獨自 走向死亡的孤單及無助!我更害怕死亡,因為一生中與摯愛家人的在世情緣,彷 若生命共同體般的日常真情相繫,讓我如深根己心,難以割捨!但是我又明白,
身體臟器的敗壞,在逐漸邁向死亡的同時,若是心中無法跟上生命「結束」的真 實,仍反向而為的欲念,這一份心理與現實身體的衝突,會在臨終的霎那,達到 身心極致的不平衡,而易影響死時身心停擺後、靈性彰顯出來的不平安啊!
還記得在安寧病房中,曾遇有一末期病患,對於己身的末期疾病的難以接受,
這是常見且可以被理解的,因為接受死亡非存於理智與頭腦之中,且須歷經生死 切近與情感上的痛苦擺盪方能慢慢地移動,何時能接受是無人能料!但此位末期 病人至被告知生命時日已不多的當時,還自認「一定還能好起來」、自栩用「意 志力」讓自己戰勝病魔而可達到「不會死」。我當時聽後有著相當的心如刀割及 不忍!因為臟器的毀壞、腦死、呼吸及心跳的運作與停止,是無法被個人「意志 力」所能控制的!而此位病患的臨終與死亡,是在全身的僵直、表情的僵硬、睜 著雙眼之下,離開人世的。身心反向而為的巨大衝突,致臨終時容貌外顯出來的 不平安。他的摯愛家人呢?這一幕死亡畫面的永留心中,失落與分離,難道不是 在心理那難以承受的劇痛中,更加深地讓人心碎與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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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死亡的勇氣,「無助」依然存在
爸爸不再逃避而選擇面對死亡,這是多麼大的力量啊!難道爸爸沒有焦慮害 怕嗎?難道爸爸沒有心痛難捨嗎?難道爸爸沒有失根無助嗎?爸爸同時也是在自 己波濤洶湧的生死之河上,在所有撕裂與沉痛的情感中,載浮載沉地、困頓與穿 越著。看著爸爸正經歷著即將死亡的掙扎與痛苦,無能為力的我,唯一能能做的 就是愛與相信!相信爸爸,會「平安」的、經歷及穿越生死之界!會「平安」的、
從此岸的生之境到彼岸的死之端!滾落著心中的淚水,不僅是我的盼望,還是我 對爸爸面臨生命尾聲時,對死亡無助的吶喊聲中,對爸爸的生命與死亡,有著深 深的愛與信任!
在生死無助中,看到「愛」
記得,爸爸往生前一天的下午,因病房護理師「最後一口氣,想在哪裡?在 醫院?或是回家?」的詢問,我混著心痛,堅強地與護理師討論著,才搬入兩年 半、住在大樓的娘家,因為電梯的侷限與狹小、爸爸的臥病難以起身、病床的寬 大無法折疊,爸爸的「臨終回家」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當時我還甚至請求院方 能否加派人手,使用擔架將爸爸從地下一樓的停車場爬樓梯至四樓的娘家,抬著 回家。對爸爸而言,這更是一項艱困的任務,因為爸爸在身體極為不舒服的臨終 時,還得忍受搬運與階梯的顛簸而更為不適,同時,想到從小就怕黑、怕鬼的媽 媽,對於只有爸媽同住的房子,爸爸的回家斷氣,媽媽可能會有的擔心與害怕…,
交錯著所有情感上與理智上的波動與疑慮。最後一口氣,想在哪裡?爸爸的最後 一口氣?!明知爸爸的病好不了,明知爸爸即將離世,但生命中真實的血源與濃 密的親情,生育與養育四十年來的生命共振與情感互動,讓「爸爸的最後一口氣」
的情感利刃,再度用力地劃過我的心!當時,心再如何地顫慄,我依舊願意以爸 爸的意見與心願,為最後的考量!於是我在媽媽也在場陪伴爸爸的同時,當面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