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與我的父親
第一節 關係中的權力與親情
媽媽的深情與我的牽繫
記得,離開銀行前夕,因為我的受苦狀態,讓娘家的媽媽十分地憂慮,也讓 爸爸眉頭緊鎖、深思不語,媽媽近乎哀求的口吻期待我「別在銀行做了」、以及 爸爸的沉默首肯。我因離職前夕的內在痛苦,而封鎖向外透露任何訊息,並將離 職決定權回歸自主,因此未以此回應爸爸與媽媽,我與外子的先斬後奏,在離職 後才對彼此的雙親面透訊息。記得的是媽媽當時的神情,像是「撿回了一個女兒」
般的欣喜與寬慰!
撿回了一個女兒?縱使兒女已成年,看著孩子的受苦,母親心中所承受的是 甚麼樣的心痛與不捨?我看著媽媽,長年離家的求學與工作,成年婚後,總記得 媽媽對我的關心是瑣瑣碎碎的日常之事,從未見到過如此深深掛念著我能否「安 危」的媽媽!沒有想到,媽媽對社會價值與名利欲望的「外在」掛鉤,是如此的 雲淡風輕,還是,身為媽媽懷胎十月的「摯愛」家人,那情感上的深深依偎,讓 媽媽生命中有著珍視「只要女兒健康安在」就好,對生死的另一層體悟?!
我的「安危」緊緊牽繫著家人們的心,而我,對家人們未來的「安危」拉近 到眼前的掛念。銀行離職後,每每一週回到台中,我都身懷兩項「重要」的任務:
一是到醫院的「安寧志工」,另一則是回娘家「看看」父母親,兩者,都對死亡 的急迫與無常有關。僅僅是「看看」嗎?看著父母親近些年的年邁,體能與身體 機能的逐年下坡,對未來必然的生死斷橋,於是,我將未來的哀傷與憂慮,拉進 到眼前,而有著「想要多陪陪爸媽」的心。沒有想到的是,我與父母親的情感,
自青春期轉變的同儕需求大於親情需求,到求學工作向外發展的離家後,雖是每 個重要節日皆會與父母親一同慶祝及歡樂,但那一份家人之間、心與心的真正接 近,竟發生在我銀行離職後與身為安寧人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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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涯際遇的轉折,我與爸爸的不同
在離開銀行工作後,媽媽如前所述,自是高興與寬慰;而爸爸呢?離職初期,
爸爸在不忍心我承受痛苦的萬般無奈下,接受了我離開「公營」機構的局面;離 職約一年後,依據媽媽當時的轉述,爸爸因為看到我回復的「生命力」與「身心 健康」,而對我的離職產生了「如果當時能忍過去就好了」的遺憾;在我離職約 三年後,亦依據媽媽當時的轉述,爸爸因為看到我這幾年「活的很好」與「活的 很有力量」,從「何以如此」的驚訝、到「我的女兒『竟然』可以做到」的寬慰,
爸爸開始對自身退休後因為「離開穩定工作」,產生漸行低落的自我價值感與負 面人生觀,而有的疑惑與不解!我訝異著,沒有想到我「急轉直下」的生涯轉變,
不僅為我帶來了新局面與不同的生命道路,同時,竟也影響著爸爸,如何看待他 退休後的人生。
我曾思考著,我與爸爸在人生際遇上的不同之處,在於我離職前有諮商老師 伴行的「幸運」,離職後有各類心靈成長團體的正向激勵、與安寧病房裡的真情 共振,共同造就了爸爸親眼所見的「好」與「力量」;而爸爸,孤單的面對他生 命中自幼而長、自長而老的種種失落。爸爸,他孤單嗎?依據外在客觀所見,他 有著軍職退休後的終身退休俸,經濟無憂!他有著年輕打拼而得的穩定房產,居 住有所!他有著妻女同住的最近家人之相伴,家人無慮!他除了因正常老化的日 漸年邁,或因數年前胃癌手術所致的吞嚥辛苦,以及肺部抵抗力弱的肺炎率較高 之外,在身體行動上皆能自主與自由,爸爸還為何所苦?是生活上「無人能懂」
的孤單嗎?還是蜷縮在生命黑洞裡的無助與掙扎?
我歷經了生涯轉換、安寧病房的真情洗禮,在身心靈課程的薰陶之下,我的 心,因為對爸爸受苦的不忍心而想要拉住爸爸,我對爸爸的關注力,開始了我與 爸爸在關係上頻繁的互動與衝突!衝突?指的是心理上、觀念上的衝突多於言語 上的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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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突中的無助:與爸爸的靠近及想逃
我因安寧志工的學習與收穫,讓我對生命的意義逐漸轉為正向、且趨於活出 自己渴望的人生之時,我對家人們的付出開始會滿心的道謝,對家人的真情會開 始說一聲「我愛你」。而面對父親在生活瑣事上,對母親照顧上的挑剔與責怪、
對妹妹因教養孫子女的觀念不同而有不滿與抱怨、對自己身體的「不如年輕時」
的不甘心、以及「早知道術後的鼻胃管會影響吞嚥多年,就別胃癌開刀」的後悔…,
甚至,會認為自己的不快樂,是共同生活親人的未盡心陪伴、或是命不好!每當 聽到父親的種種抱怨及指責時的負向情感,我都會像一隻豎起一身刺的刺蝟,跳 了起來!看到父親因不滿足而生氣與受苦的狀態,我同時也氣憤著,氣憤的是,
爸爸怎麼沒有看到身旁家人的關心?氣憤的是,爸爸怎麼沒有看到兒孫家人眼神 裡的依戀?「早知道…就別胃癌開刀」這句話的刺,真讓我痛徹心扉,爸爸難道 不知道癌症會致人於死嗎?而他,竟然拿自己的生死來抱怨!竟然拿我們對他的 親情來下注!竟然拿我心中的痛來揪住我的心!
長年以來,爸爸總是在他極大憤怒時,用著像「刀」般銳利的言語,對外發 射!直到我學了心理學後,才明白,爸爸同時也是拿著這把尖銳無比的「刀」,
對準著他自己!從來不會「自我肯定」的爸爸,是如此的痛苦!而這樣的爸爸,
總在他充滿著憤怒與抱怨時,將我們都一起拉下到爸爸痛苦的深淵裡,讓想幫助 他的我們,一個一個在協助未果後,在挫折的無助與無力下,想逃跑!而我們的
「想逃跑」,對氣憤後轉為敏感且脆弱的爸爸來說,又是一項傷害,又是一項「你 們都是一國的」、「我被你們排除在外了」的控訴,我們如此般地在親情的來回 拉扯中,惡性循環著。老實說,爸爸最親近的家人們,都很害怕聽到爸爸的回憶 往事或對現實的抱怨,那負向情緒與語言如同「又臭又長的裹腳布」般,沒完沒 了的、越講越負面的過往事蹟與情境,還能神奇地投射到爸爸年老的當時,從半 個小時、講到一個小時,繼續著…沒有插話空間的…不知何時能結束,我們幾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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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心力交瘁了。我那心理諮商的學習、安寧病房裡的同在,在爸爸負面思考的 抱怨下,完全癱瘓!
當時給自己的台階是,我與爸爸,是深度情感連結的「雙重關係」!對爸爸 而言,我是無法成為他的「助人者」!我們的「雙重關係」讓我無法成為爸爸的 協助者,是給自己「無能」的一個台階下,那只存於我的頭腦層次,在內心深處,
我對爸爸痛苦的不捨之情、對爸爸陷入生命黑洞的無助,我同時,也是處於想拉 他、又拉不起他的無助中。
「又臭又長的裹腳布」?爸爸年僅三歲的幼年,歷經了祖母重病致死、祖父 的再娶、後祖母的責打孤立與祖父的疏於照顧,僅國小階段就搬離原生家庭跟隨 大姑媽外地居住,對日抗戰後期的躲避空襲與夜間沒命似的逃跑、以及躲避日軍 追殺的死亡恐懼,於高中階段就離開家鄉來台,兩岸局勢的變化讓爸爸再也回不 去那午夜夢迴的出生地…,二二八事件的省籍衝突,讓身為「外省人」身份的爸 爸,因躲避著當時受迫害本省籍人士的報復,而再度歷經了死亡恐懼與生命無常 的痛苦。這樣有著受創的童年與成長時的辛苦,又與「死亡及哀傷」有著形影不 離的生命經歷,怎麼會是「又臭又長的裹腳布」呢?這「又臭又長」,是爸爸每 次述說當時的負面狀態?還是我內心深處的「心理連結」?是因為我與爸爸的情 感共振過於緊密,爸爸的內心痛苦,彷若我的痛苦,爸爸生命中那幾度擦身而過 的「死亡恐懼」,如同「裹腳布」般也讓我深深陷入、被包覆到無法自拔,對內 衝突的難以接受?
爸爸生命中難以承受的重擔,述說當時如同滾雪球般的,或甚至如同「雪崩」
般的淹沒了我們,像是山頂的小雪崩,到了山下後卻成為淹沒整著村莊的大雪崩,
這樣的重擔,讓身為聽眾的週遭家人,彷彿也被這千斤似鼑的沉重給壓著。「想 逃跑」,只能存於「打斷話題」、「空間上的離開」等現實行為的「暫時」逃跑,
在情感上、心理上,我們是被緊緊地牽繫著,從來沒有能真正的逃跑掉!縱使如 此,媽媽的受傷落淚、妹妹的強忍難過,都不曾讓爸爸思考過自己在關係情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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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選擇與責任,繼續沉浸在自己的悲苦世界中。而我,在各般嘗試都無用武之地 時,只好轉而求助於理解自己在父女關係上,自己的位置在哪?我的責任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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